十年前,“万有引力”号穿过了奥尔特星云,这片距太阳1光年的彗星出没的冷寂空间被认为是太阳系最后的边界,“万有引力”和“蓝色空间”号是首次越过这个边界的人类飞船。当时丝毫没有穿越星云的感觉,偶尔有一颗冰冻的没有慧尾的彗星近距离掠过,也在几万几十万千米之外,肉眼根本看不到。
越过奥尔特星云后,“万有引力”号便进入了真正意义上的外太空,这时,太阳已经变化成了一颗舰尾方向的普通星星,与其他的星星一样,失去了真实的存在感,仿佛是遥远虚空中的幻觉,所有的方向都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唯一能被感官确定的实体存在就是与“万有引力”号编队飞行的水滴了。两个水滴分别位于飞船两侧五千米处,肉眼刚刚能够看到。“万有引力”号的人们喜欢用望远镜透过舷窗看水滴,它毕竟是这无际虚空中的一个安慰。其实看水滴就是看自已,它像一面镜子,表面映出“万有引力”号的镜像,虽然有些变形,但由于水滴表面的绝对光滑,镜像十分清晰,只要放大到足够的倍数,现察者甚至能清楚地看到飞船舷窗里的自己。
但“万有引力”号上一百多名官兵中的大部分人感觉不到这种寂寥,他们在冬眠中度过了这五十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飞船日常航行时的值班人员只有五至十人,在轮换值勤中,每人的值勤时间只有三至五年。
整个追击过程,就是“万有引力”号和“蓝色空间”号两舰间复杂的加速博弈过程。首先,“蓝色空间”号不可能进行无限制加速,那样会耗尽燃料,失去机动能力,即使摆脱追击,面对前方茫茫的太空荒漠也等于自杀。而“万有引力”号的加速也受到限制,它的燃料贮备虽然远多于“蓝色空间”号,但要考虑返航,这样,在没有意外发生的情况下,燃料应分成四等份使用,分别是:向太阳系外加速,返航前的减速,返航向太阳系加速,到达地球前的减速。所以,能够用于追击加速的燃料只占总贮备量的四分之一。好在通过对之前航行记录的计算和智子情报,“万有引力”号能够精确掌握“蓝色空间”号的燃料贮备量,而后者对前者的燃料情况则一无所知,所以在这场博弈中,“万有引力”号能看到“蓝色空间”号手中的牌,反之则不行。在双方交替的加速中,“万有引力”号一直保持着高于“蓝色空间”号的速度,但两舰的最终速度与它们能达到的最高速度都相差甚远。在追击开始后的第二十五年,也许是已经达到了燃料消粍的底线,“蓝色空间”号停止了加速。
在半个世纪的航程中,“万有引力”号一直在唿叫“蓝色空间”号,告诉他们逃跑没有意义,即使甩脱地球的追击战舰,水滴也肯定能追上并消灭他们;而回到地球,他们将得到公正的审判,命令他们立刻减速返航。这如果实现将大大缩短追击时间,但“蓝色空间”号一直没有理会。
就在一年前,当“万有引力”号与“蓝色空间”号的距离缩短至三十个天文单位时,发生了一件并不是太意外的事:“万有引力”号和两个同行的水滴进人智子盲区,与地球的实时通信中断了,只能采用电磁波和中微子通信,“万有引力”号发出的信息到达地球需要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还要等待同样长的时间才能得到回复。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黑暗森林的另一个间接证据——智子盲区危机纪元之初,在使用智子系统探测地球的同时,三体世界也向银河系的其他方向发射了接近光速的智子,首批发射了六个:但这些智子不久均进入盲区,最远的一个只飞行了7光年。后来发射的智子也遇到了同样的事情,最近的盲区是跟随“万有引力”号的智子遇到的,与地球的距离只有1.3光年。
智子间的量子联结是一次性的,一旦中断不可能恢复,那些进入盲区的智子都永远迷失在了太空中。
对于智子遇到了什么样的干扰,三体世界一无所知,这种干扰可能是自然的,也可能是“人”为的;三体和地球科学家都倾向于后者。
飞向银河系的智子在进入盲区前,只来得及探测两个邻近的带有行星的恒星系,其中都没有生命和文明:但三体和地球的学者们都认为,那些星系的荒凉正是智子能够接近它们的原因。
所以,直到威慑纪元后期,宇宙对两个世界仍保持着神秘的面纱,但智子盲区的存在很可能是黑暗森林状态的一个间接证据,这个状态不免许宇宙变得透明。
智子进入盲区对“万有引力”号使命并没有致命的影响,似却使任务复杂许多。之前,潜入“蓝色空间”号内部的智子,使“万有引力”号一只能够掌握目标飞船内部的情况,现在“蓝色空间”号幵始对“万有引力”号呈现黑箱状态,其次,水滴失去了三体世界的实时控制,其行为完全由内置AI控制,可能会发生意想不到的情况。
以上情况促使“万有引力”号的侦勤舰长决定加快任务的进程,“万有引力”号再次提速,加快接近目标。
随着“万有引力”号的迅速逼近,“蓝色空间”号第一次与追击舰联系,提出一个解决方案:把包括主要嫌疑犯在内的舰上三分之二的人员送上太空穿梭机,离幵“蓝色空间”号,由“万有引力”号接收,剩下三分之一的人驾驶“蓝色空间”号继续飞向太空深处的目标。这样,人类在星际就保留了一个前哨和种子,保留了一个探索的机会。
这个要求被坚决拒绝。“万有引力”号声明:“蓝色空间”号上的所有人都有谋杀嫌疑,必须全部接受审判,他们是被太空异化的人,已经不被人类社会认为是自己的一部分,更不可能代表人类探索宇宙。
“蓝色空间”号显然终于意识到逃跑和抵抗都没有意义,如果追击者只有太阳系战舰,那还可以背水一战,但同行的两个水滴已经使双方的实力变得不成比例:在水滴面前,“蓝色空间”号只是一个纸煳的靶子,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在双方相距十五个天文单位时,“蓝色空间”号向“万有引力”号投降,放弃逃跑,同时开始全功率减速,这使两舰的距离急剧缩短,漫长的追捕就要结束了。
“万有引力”号全舰从冬眠中苏醒,战舰进人战斗状态,曾经冷清寂静了半个世纪的飞船再次充满了人气。
醒来的人们所面对的,除了近在眼前的追捕目标,还有与地球失去实时通信的事实后者并未在精神上拉近他们与“蓝色空间”号的距离。恰恰相反,就像一个与父母暂时走失的孩子,对所遇到的拫本没有父母的野孩子更加恐惧和不信任,所有人都希望尽快把“蓝色空间”号绳之以法,然后返航。虽然两舰同处广漠冷寂的外太空,以相差不多的速度朝着同—方向航行,但在精神上,“万有引力”号与“蓝色空间”号所进行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远航,前者是有源的,后者无源。
在全体苏醒后第九十八小时,“万有引力”号上的心理医生韦斯接待了第一位咨询者。来人是戴文中校,这令韦斯特有些吃惊,在医生的记录中,他是舰上心理稳定系数最高的人。戴文是随舰的宪兵指挥官,负责 “万有引力”号追上目标后,解除“蓝色空间”号的武装并逮捕所有嫌疑犯。“万有引力”号起航时,地球上的男人是最后一代像男人的男人,而戴文又是他们中间最男性化的,他外形剽悍,常被误认为是公元人。他经常发表 一些强硬言论,认为对于黑暗战役一案,法律应该恢复死刑。
“医生,我知道你会对听到的一切保守秘密,我也知道这很可笑。”戴文小心翼翼地说,一反他往日锋芒毕露的作风。
“中校,对于我的专业来说,没什么是可笑的,一切都很正常。”
“昨天,星际时间大约是436950,我从四号会议舱出来,沿十七号舰廊回我的舱。就在舰廊中间,靠近情报中心那里,迎面走来一个人,是一名中尉,或者说穿着太空军中尉的军便装。这时除了值勤的,大部分人都睡了,不过在那里遇到一个人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中校摇摇头、眼神恍惚起来,像是在回忆梦境。
“有什么不对吗?”
“我与那人擦肩而过,他向我敬礼,我随意扫了他―眼……”
上校又停了下来,医生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那个人是——是‘蓝色空间’号上的陆战队指挥官朴义君少校。”
“你是说‘蓝色空间’号吗?”韦斯特平静地问,没有出现出丝毫的惊奇感。
戴文并没有直接问答这个问题,“医生,你知道我的工作,我不停地通过智子发来的实时图像监视‘’蓝色空间’号内部,可以这么说:我对那里的所有人比对这里的人更熟悉,我当然认识朴义君,那个朝鲜人。”
“也许只是舰上一个相貌相近的人。”
“本舰的人我也熟悉,没有这样的人。而且……他敬礼后从我身边走过,面无表情,我站在那里呆了几秒钟,回头看时,舰廊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上校,你是什么时候苏醒的?”
“三年前,为了监视目标内部情况,我以前也是舰上苏醒时间最长的人。”
“那么你肯定经历了进入智子盲区的事件。”
“当然。”
“那之前你—直看着目标飞船上的实时图像,我想在你的感觉中,自己更像是身处‘蓝色空间’号而不是‘万有引力’号。”
“是的,医生,很多时间确实有这种感觉。”
“然后,图像突然消失了,那里你什么都看不到了,同时你也很累了……上校,就这么简单,相信我,不必担心,很正常。建议你多休息,现在毕竟人手很充裕了。”
“医生,我是末日战役的幸存者,当时被爆炸抛出来,蜷缩在一个不比你这张桌子大多少的救生舱中,在海王星轨道上飘了一个月。获救时我都快死了,但心理仍没有出现问题,更没有幻觉……我相信我看到的。”戴文说着起身离开,走到舱门时他又转过身来,“再遇到那个杂种,不管在什么地方,我会杀了他。”
三号生态区发生了一起小事故,一根培养液管道破裂了,这是一根很坚固的碳纤维管,且不承压,发生破裂的可能性很小。维护工程师伊万穿过生态区热带雨林般的无土栽培植物,看到破裂的管道已经关闭液流,有几个人正在清理泄出的黄色培养液。见到管子上的破口时伊万愣住了,像见了鬼一般——“这……这是微陨石击破的!”
有人笑出声来。伊万在工作上是个老成持重的人,正因为如此,他现在才显得更可笑。几个生态区都位于舰体中部,具体到三号区,距最近的舰体外壁也有几十米远。
“我做过十多年的舱外维护,这种事闭上眼睛都不会弄错!你们看,外爆型破口 ,边缘有明显的髙温烧蚀,典型的微陨石击创!”
伊万把眼睛凑近破口,仔细察看破口对面的管道内壁,然后让一名技师用切割工具把管壁切下圆圆的一片,拿去显微放大。当放大一千倍的图像传来时,所有人都在震惊中沉默了。管壁上镶嵌着几个黑色的小颗粒,大小约几微米,放大后的图像中,颗粒的晶面闪闪发光,像是几只不怀好意的眸子盯着他们。这些宇航员当然都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这颗微陨石的直径约一百微米,击穿第一道管壁时自己也破碎了,已失去大部分动能的碎片镶嵌在破口对面的管壁上。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抬头仰望破口上方。
上方的舱壁光洁无损。事实上,在这道舱壁上方,与外面的太空还隔着几十道、也可能是上百道各种厚度的舱壁,这些舱壁中任何一道受到这样的撞击都会引发高级别报警。
但这颗微陨石只可能来自太空,因为从创口的状态推断,微陨石与管道的相对速度高达每秒三万米,不可能在舰内把它加速到如此高的速度,更不可能在生态区里做到这点。
“见鬼了。”一位叫艾克的中尉咕哝一声,转身走开了。他这话别有含义,因为就在十几个小时前,他还见过一次更大的鬼。
那时,艾克正躺在自己舱室的床上昏昏欲睡,突然看到对面的舱壁上开了一个圆形的口子,直径有一米左右,挂在墙上的那幅夏威夷风景画与圆口重合的部分消失了。本来,飞船内部的许多舱壁处是可变形的,可以在任何位置自动出现舱门,但并不会出现这种圆形的洞,况且中层军官宿舍的舱壁都是不可变形的金属壁。艾克细看,发现那个圆洞的边缘像镜面一般光洁。这件事虽然诡异,似也是艾克求之不得的,因为隔壁住着薇拉中尉。
薇拉是舰上的AI系统维护工程师,那个俄罗斯美人是艾克狂热追求的对象,但薇拉对他似乎没什么兴趣。艾克还记得两天前的事,当时他和薇拉都刚结束值勤,一起回到军官舱,艾克想到薇拉的舱室里坐坐,但她同每次一样,只是堵在门口和他说话。
“我只是进去坐坐。你看亲爱的,我们是邻居,我连你的门都没串过一次,你总得照顾一下男人的尊严。”艾克说。
“这个舰上有尊严的男人都是忧郁的,没有心情串女人的门。”薇拉斜眼瞟着艾克说。
“有什么可忧郁的?我们追上那帮杀人犯以后,世界上一切威胁都消失了,快乐的时代就要到来了。”
“他们不是杀人犯!如果没有威慑,‘蓝色空间’号现在就是人类延续的唯一希望。可我们现在正和人类的敌人联手追击他们,你一点儿都不觉得耻辱?”
“哦,亲爱的,”艾克手指薇拉丰满的胸部说,“你这样的思想,是怎么……”
“是怎么参加这次航行的,对吗?你去心理军官和舰长那里告发我好了,我会马上被强制冬眠,回去后就被踢出军队,我求之不得呢!”薇拉说完,在艾克面前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现在,艾克可以从这个洞顺理成章地进入薇拉的舱室了。他解开失重束缚带,从床上坐起来,但立刻停住。他看到圆洞的下方,床头柜的三分之一也消失了,那是位于圆洞前的部分,断面和圆洞的边缘一样,也是光洁晶亮的镜面,像被一把无形的利刀削掉了一样。被切断的不仅是床头柜,还有装在里面的东西,他看到一摞衣服被齐齐地切开,断茬也是亮晶晶的:整个断面与圆洞边缘吻合在一起,能看出是一个球面。艾克轻推床面,在失重中升起一点,透过圆洞向隔壁看去,立刻吓得魂飞天外,几乎肯定自己是在噩梦中。洞的另一侧,薇拉紧靠舱壁的单人床少了一部分,躺在床上的薇拉的小腿和那部分床也一起消失了!床和腿的断面仍然是镜面,腿的断面虽然光洁无比,像涂上水银一般,但也能清晰地看到被齐齐切断的肌肉和骨骼。不过,薇拉剩下的部分好像安然无恙,她躺在那里睡得很香,丰满的胸部在均勾的唿吸中缓缓起伏。放在平时,艾克?定会陶醉其中,但现在他只感到一种超自然的恐怖。他稍微定神细看,发现床和腿的断面也是与圆洞边缘吻合的球面形状。
看起来这是一个直径一米左右的泡状空间,在泡内的东西全消失了。
艾克从床头拿起一把提琴弓,颤抖着把弓向那个无形的空间泡伸去。果然,弓伸进泡内的部分消失了,但弓弦仍然紧绷着。他把弓抽回来,发现它完好无损。不过他仍然庆幸自己没有钻这个洞,谁知自已能不能完好无损地从另一侧出去?
艾克强迫自己镇静,想了想出现目前这种超自然现象的最可能的原因,然后做出了一个他自认为明智的决定:戴上催眠帽重新躺回床上。他 扎紧束缚带后启动了催眠帽,把睡眠时间设定成半小时。
半小时后艾克准时醒来,看到圆洞依旧。
于是他又把催眠时间设定为一个小时,醒来后再看,圆洞消失了,舱壁依旧,那幅风景画完好无损地挂在那里,一切都与原来一样。
但艾克还是很担心薇拉。他冲出门去,来到薇拉的门前,没按门铃,使劲砸门,脑子里浮现的都是薇拉断了半截腿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可怕画面。门好半天才开,薇拉在门前睡眼蒙眬地问他怎么回事。
“我来看看,你……还好吗?”艾克说着向下看看,薇拉的睡裙中两条修长的美腿完好无损。
“白痴!”薇拉把门猛地关上。
回到自己的舱室后,艾克又戴上催眠帽,这一次他把睡眠时间定为八个小时。对于刚才的事,唯一明智的选择就是让它烂在自己肚子里。由于“万有引力”号的特殊性质,对舰上人员,特别是各级军官的心理监视十分严格,舰上部署了一支心理监视部队。在一百多名定员中,就有十几名心理军官,以至于起航时有人质问,这是星际飞船还是精抻病院。再加上那个非军职的心理学家韦斯特,此人特别讨厌,把什么都归结为心理障碍和精神疾病,让人人觉得马桶不通了他都能用心理学理论加以分析。舰上的心理甄别标准十分苛刻,只要被认定有轻度心理障碍,就要强制冬眠。那对艾克来说是件很可怕的事,将导致他错过两舰会合的历史性时刻,如果那样,半个世纪后回到地球时,他在未来女孩们的眼中将不再是英雄。
似现在艾克对韦斯特和其他心理军官的厌恶感减轻了一些,以前总认为他们小题大做故弄玄虚,没想到人真的能有这样逼真的幻觉。
与艾克的幻觉相比,刘晓明中士见到的超自然景象可以称得上壮观了。
当时,中士执行了一次舰外巡査任务,就是驾驶一艘小型太空艇,在距飞船一定距离处对它的外部进行常规检査,以期发现船体表面的异常,如陨石撞击等。这是一项古老而过时的操作,不是必须的,也很少进行,因为灵敏的传感监测系统可以随时发现舰体异常,同时这项操作只能在飞船匀速航行时进行,加速航段要做十分闲难。最近,随着向“蓝色空间”号的靠近,“万有引力”号频繁地做加速和减速调整,现在终于停止加速,处于匀速航行状态,中士接到命令,借这一机会进行一次舰外巡査。
中士驾驶太空艇从舰体中部平滑地驶出“万有引力”号,在太空中滑行到能够看到飞船整体的距离。巨大的舰体沐浴在银河系的星光中,与冬眠航行时不同,所有的舷窗和外侧舰廊都透出灯光,在舰体表面形成一 片灿烂的亮点,使“万有引力”号看上去更加气势磅礴。
但中士很快发现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万有引力”号是一个标准的圆柱体,而现在,它的尾部竟然是一个斜面!同时,中士发现舰体的长度短了许多,约有五分之一的样子,就像舰尾被一把无形的巨刀削掉了—段!
中士把眼睛闭上几秒钟,再次睁开后,看到的仍然在是尾部被削掉的 “万有引力”号!顿时一股寒气穿透嵴髓。这恐惧不仅是由于眼前景象的诡异,还有更实际的内容:这艘巨型星际飞船是一个有机整体,如果舰尾突然消失,能量循环系统将被完全破坏,随之而来的将是整舰的大爆炸。但现在什么都没有发生,飞船仍在平稳地航行中,看上去像绝对静止地悬在太空中一样。耳机中和眼前的系统屏幕上连最轻微的异常报警都没有。
中士打幵通话开关,想要向上级报告,但旋即又把通话频道关上了。他想起一位参加过末日战役的老宇航员的话:“太空中的直觉是不可靠的,如果必须依靠直觉行事,就先从一数到一百,没有时间的话,也至少要数到十。”
他闭上眼睛幵始数,数到十时睁开眼,“万有引力”号的舰尾仍然不见踪影;他闭上眼睛继续数,唿吸急促起来,但仍努力回忆着经受过的训练,迫使自己冷静再冷静。数到三十时睁眼,终于看到了完整无缺的“万有引力”号。中士又闭上眼长出一口气,使自己剧烈的心跳稳定下来,然后操纵太空艇向舰尾驶去,绕到圆柱体的顶端,看到了聚变发动机三个巨大的喷口。发动机没有启动,聚变堆维持着最低功率运行,喷口只透出黯淡的红光,让他想起地球上的晚霞。
中士庆幸自己没有报告,军官还可能接受心理治疗,像他这样级别的 士官则只能因精神问题而被强制冬眠,同艾克一样,刘晓明也不想作为一个废品回到地球。
韦斯特医生到舰尾去找关一帆,他是一名随舰航行的学者,在设于舰尾的宇宙学观测站工作。中部生活区有分配给关一帆的生活舱,但他很少到那里住,而是长期待在观测站中,连吃饭都让服务机器人送去,人们称他为“舰尾隐士”。
观测站只是一个窄小的球形舱,关一帆就在里面工作和生活,这人不修边幅,头发胡子老长,但看上去还是很年轻。韦斯特见到关一帆时,他正悬浮在球形船正中,一副躁动不安的样子,额头汗湿,眼神紧张,一只手不时拉扯一下已经大开的领口,好像喘不过气来似的。
“我在工作,没时问接待你,我在电话肌告诉过你的。”关—帆说,显然对医生的到来感到很厌烦。
“正是是在电话里,我发现你有精神障碍的症状,所以来看看。”
“我不是军人,只要没冇威胁到飞船和他人的安全,你管不着我。”
“不错,按规定我可以不管,我来是为了你好。”韦斯特转身离去,“我不相信一个患有幽闭恐惧症的人能在这种地方正常工作。”
韦斯特听到关一帆说让他等等,他没有理会继续离去,正如预料的那样,关一帆从后面追上来,拉住他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确实有你说的那个……幽闭恐惧症,像被塞到一根细管子里,有时又觉得被两片无限大的铁片压在中间,压扁了……”
“不奇怪,看看你待的地方。”医生指指观察站,它像是卡在纵横交错的管道和线缆中的一只小鸡蛋,“你的研究对象是最大的,可待的地方是最小的,再想想你在这里待了多长时间?你上次苏醒后已经四年没冬眠了吧?”
“我没抱怨,‘万有引力’号的使命是执法而不是探索,起航匆匆忙忙的,能建立这个站就不错了……关键是,我的幽闭恐惧症于这个无关。”
“我们到一号广场去散散心吧,肯定对你有帮助。”
医生没再多说什么,拉着关一帆向舰首飘去,如果在加速状态下,从舰尾到舰首相当于从一千多米深的井里爬上去,但目前匀速航行的失重状态下,去那里就很容易了。一号广场位于圆柱形舰体的头部,笼罩在一个半球形透明罩下,站在这里,几乎感觉不到,半球罩的存在,仿佛置身于太空中。与球形舱中的星空全息影像相比,这里更能体会到外太空航行的“去物质效应”。
“去物质效应”是宇宙心理学中的一个概念。当人们身处地球世界时,周围被物质实体所围绕,潜意识中的世界图像是物质的和实体的;但在远离太阳系的外太空中,星星只是遥远的光点,银河系也只是一片发光的薄雾,从感官和心理上,世界已经失去了质量和实体感,空间主宰了一切,于是,航行者潜意识中的世界图像由物质的变成了虚空的,这个心理模型是宇航心理的基本坐标。这时,在心理层面上,飞船成为了宇宙中唯一的一个物质实体。在亚光速下,飞船的运动是不可察觉的,宇宙变成了一间没有边际的空旷展厅,群星都像幻觉,飞船是唯一的展品。这种心理模型可能带来巨大的孤独感,并且很容易在潜意识中产生对“展品”的超级观察者的幻想,进而又带来因完全暴露而产生的被动感和不安。
所以,外太空宇航中的负面心理因素大多是以外部环境的超幵放性为基础的,而在这种环境下,关—帆竞然产生了幽闭恐惧,这在韦斯特丰富的专业经历中十分罕见。但眼前还有一件更奇怪的事:韦斯特明显看出,关一帆进人广场后,暴露于广阔太空并没有使他产生舒适的解脱感,他身上那种因幽闭产生的躁动不安似乎—点都没有减轻。这也许证明了他说过的话,他的幽闭恐惧可能真的与那狭窄的观测站无关,这使得韦斯特对他产生了更大的兴趣。
“你没感觉好些吗?”医生问。
“没有、一点没有,还是很幽闭,这里,这一切,都很幽闭。”
关一帆只是对星空扫了一眼,就望着“万有引力”号的航行方向。医生知道,他是想看到“蓝色空间”号。现在,两舰相距只有十万千米,速度基本相同,都停止加速处于匀速航行状态,以外太空的尺度可以说是在编队航行了。两舰指挥层正在就交接细节进行最后的谈判。但在这个距离上,肉眼还是不能看到对方。水滴也看不到了,按照半个世纪前起航时与三体世界的协议,它们现在处于距两舰均为三十万千米的位置。三者的位置构成了一个细长的等腰三角形。
关一帆收回目光,看着韦斯特说:“昨天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到了一个地方,那是一个很宽敞的地方,宽敞到你不可能想象的程度。醒来后感觉现实很狭窄,就感到幽闭恐惧了。就好像,从一出生就一直把你关在一个小箱子里,也无所谓,可一旦把你放出来一次再关回去,就不一样了。”
“说说你在梦中去的那个地方。”
关一帆对医生神秘地一笑,“我会对舰上的科学家说、甚至还想对‘蓝色空间’号上的科学家说,但不会对你说。医生,我对你本人没有成见,但实在看不惯你们这个行业所共有的那副德性:只要你们认定谁有精神障碍,那此人说的一切都是自已的病态幻觉。”
“可你刚说过是在做梦。”
关一帆摇摇头,努力回忆着什么,“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梦,也不知道那时是不是醒着。有时候,你会在梦中觉得醒来了,却发现仍在梦中;有时候,你本来醒着,却好像梦中。”
“后一种情况很少见,如果在你身上发生了,就可以判定为精神障碍的症状。哦,我这么说又让你不满了。”
“不不,其实想想我们俩也有共同之处:我们都有自己的观察对象,你现察精神病人,我观察宇宙;和你一样,我也有一套判定观察对象是否健全的标准,这个标准就是数学意义上的和谐与美。”
“那你的观察对象显然是健全的。”
“你错了,医生。”关一帆手指灿烂的银河,眼睛却盯着韦斯特,像在指给他看一个突然出现的巨大怪物,“它是一个高位截瘫的病人!”
“为什么?”
关一帆抱着双膝把自己缩成一团,这动作也同时使他在失重中慢慢旋转起来,他看到壮丽的银河系围绕着自己运行,自己成了宇宙中心。
“因为光速,已知宇宙的尺度是一百六十亿光年,还在膨胀中,可光速却只有每秒三十万千米,慢得要命。这意味着,光永远不可能从宇宙的一端传到另一端,由于没有东西能超过光速,那宇宙一端的信息和作用力也永远不能传到另一端。如果宇宙是一个人,就意味着他没有一个神经信号能够传遍全身,他的大脑不知道四肢的存在,四肢不知道大脑的存在,同时每个肢体也不知道其他肢体的存在,这不是截瘫病人是什么?其实我有一个比这更糟的印象,宇宙只不过是一具膨胀中的死尸(由于光速的限制,很难解释目前宇宙很高的均匀度,即宇宙的各方向都具有相同的的星系密度和微波背景温度,因为在大爆炸后,正常的膨胀过程中宇宙的各部分不可能相互作用取得平衡,因而出现了暴涨理论,认为宇宙在极短的时间内由很小的直径突然膨胀到目前的尺度)。”
“有意思,关博士,很有意思!”
“除了每秒三十万千米的光速,还有另一个‘三’的症状。”
“什么?”
“三维,在弦理论中,不算时间维,宇宙有十个维度,可只有三个维度释放到宏观,形成我们的世界,其余的都卷曲在微观中。”
“弦论好像对此有所解释。”
“有人认为是两类弦相遇并相互抵消了什么东西才把维度释放到宏观,而在三维以上的维度就没有这种相遇的机会了……这解释很牵强,总之在数学上不是美的。与前面所说的,可以统称为宇宙三与三十万的综合症。”
“那么病因呢?”
关一帆哈哈大笑着搂住了医生的肩膀,“伟大的问题!不瞒你说,还真没人想这么远!我相信是有病因的,那可能是科学所能揭露的真相中最恐怖的一个。但……医生,你以为我是谁啊,我不过是龟缩在一艘飞船尾巴上的小小观测者,起航时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助理研究员。”他放开医生,对着银河长叹一声,“我是舰上冬眠时间最长的人,起航的时候我才二十六岁,现在也只有三十一,但宇宙在我眼里,已经由所有美和信仰的寄托物变成了一具膨胀的尸体……我感觉已经老了,群星不再吸引我,我只想回家。”
与关一帆不同,韦斯特医生的苏醒时间很长。他一直认为,要保持别 人的心理稳定,自己首先要成为有能力控制情绪的人,但现在,有什么东 西冲击了他的心灵,他第一次带着感情回望半个世纪的漫长航程,双眼有 些湿润了,“朋友,我也老了。”
像是回答他们的话,战斗警报忽然凄厉地鸣响,仿佛整个星空都在尖叫。大幅的警报信息窗口也在广场上空弹出,那些窗口层层叠叠地涌现,像彩色的乌云般很快覆盖了银河。
“水滴攻击!”韦斯特对一脸茫然的关一帆说,“它们都在急剧加速,一个对准‘蓝色空间’号,一个对准我们。”
关一帆四下看看,本能地想抓住什么东西以防飞船突然加速,但四周空无一物,最后只能抓住医生。
韦斯特握住他的手说:“战舰不会机动飞行的,来不及了,我们只剩十几秒钟了。”
短暂的惊慌后,两个人都有一种奇异的庆幸感,庆幸死亡来的如此突然,以至于根本没有时同恐惧。也许,刚才对宇宙的讨论是对死亡最好的准备、他们都想到同一句话,关一帆先说了出来:“看来,我们都不用为自己的病人操心了。”